街鼓声响起,金吾卫街徒们也开始上街巡逻,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右金吾卫如今的外坊官廨位于天街西侧的宽政坊,早在街鼓响起之前,右金吾卫将军唐先择便在衙堂签令,分付诸路街使引兵出巡。
街鼓声响起后,唐先择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堂主持,而是在分配完任务后,便亲率一营骑卒离开衙堂,沿天街向北巡弋。
当一众人抵达天街附近的时候,正见到两百多名代王府亲事们离开积善坊,进入到对面的尚善坊中。贵人仪仗夜中出行,这在神都城中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倒也并不值得过分关注。
诸金吾卫街徒们眼见到代王府护卫那光鲜衣袍,眼中不免流露出羡慕之色。
这些权贵们帐内护卫,同样也属于南衙禁军序列,但能够出入于权门,番直任务也要远比他们这些昼夜穿梭于坊间市井的街徒们轻松得多。
这样的番直美差,能够分配到的自然也都不是一般人,往往是从南衙亲勋翊三卫抽调。三卫主要是品子宿卫,本身就是官二代,进入宿卫当中自然也是受到优待。
尽管相对于普通番上府兵,这些品子宿卫的任务已经颇为清闲,但仍有许多官员子弟不愿入宿。所以从光宅年间开始,官员子弟如果不愿服役,则就需要交纳一份品子课钱。
同时,有资格配给亲事帐内的权贵们如果不愿意接受这份官方的护卫,同样也可直接变现,拿取一份相同份额的课钱,这也是对高品官员与权贵们的一种福利。
毕竟居住于神都、办公于皇城,日常活动都在整个南衙宿卫体系的保护之下,也实在没有必要追求出入拥从。所以许多官员索性直接拿钱,这也算是高级官员对于下级官员的一种剥削。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诸如魏王、代王这种级别的权贵,本身便有大量的收入,并不将这一点福利放在眼中,而且出入的仪仗也都必须要有所维持,所以府中亲事帐内基本还是配齐的。
尽管这些品子宿卫战斗力实在堪忧,或许都比不上金吾卫在市井间招募的街徒,但当成群结队的出行时,也是颇具威仪。
随着代王府护卫们进入尚善坊,唐先择也下令队伍转行,跟随进入了尚善坊,并直接接手了坊门、街铺的防卫。
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尚善坊本就是畿内贵坊,也是金吾卫巡查时重点关注的坊区,遇到一些盛大礼日的出行,甚至需要全程跟随,以确保贵人家居与出行仪仗不受骚扰。
控制住左右坊门之后,唐先择吩咐其余军士原地待命,他则亲率一队金吾卫士兵直登太平公主府门。这会儿代王府护卫们也已经在门前列队,并跟随唐先择一行一起进入了太平公主府。
府中员佐们眼见唐先择率人浩浩荡荡进入府中,自然是有些不满,当即便有人上前请唐先择将那些下卒留在府外。
可是其人话讲到一半,便见到唐先择佩刀已有一半的刀身出鞘,心中顿觉不妙,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退到了一侧,却暗中使人向府内通报。
中堂宴席仍在继续,太平公主府中护卫武官却匆匆登堂,禀告右金吾卫唐先择率众冲入邸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接着便转头望向李潼,她自然清楚代王与唐先择的关系。
“是我着唐将军来见我,神都氛围异常,张罗一些人势,求个心安。”
李潼半真半假的解释一句,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稍缓,点头示意放行。
不过在堂那几个豆卢家子弟听到这话,言谈声不免变大,无非暗讽代王过于胆怯。对于这些小年轻们的胆大豪气,李潼也只是笑而不语,不经打击老天真,谁还没点年少轻狂。
很快,唐先择便阔步登堂,身上的甲衣披挂整齐,入堂后快速环视一周,然后视线便落在了代王身上。至于其身后那些甲士们,则快速的占据了门户两侧,并将公主府家人排挤到一旁,动作不乏粗暴。
“怎可如此失礼!”
宴席中一直少言语的定王武攸暨见状后便冷哼一声,并皱眉看了李潼一眼。
李潼并没有搭理武攸暨,自席中站起行入堂中,这才望着太平公主歉然一笑:“此夜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没有提前跟姑母商议,的确失礼,只能事成之后再来负荆请罪。”
“慎之你、你在说什么?你究竟要做什么……”
太平公主这会儿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妥,身躯下意识的后仰,两眼则不断在李潼与唐先择等金吾将士们身上游弋。
“豆卢相公,在堂空谈不免乏味,我要向你引见两位宾客。”
李潼说话间举手向后方一招,跟随金吾卫一同入邸的王府亲事们当中便行出两人,身裹大氅,头上则带着风帽,低头行入堂中,使人难辨相貌。
可是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堂中顿时响起几声惊呼,豆卢钦望更是两眼激凸、死死盯住那两人,下意识举起的手臂甚至都打翻了食案上的酒杯,酒水淋落在身兀自不觉。
这两人自然就是提前潜入代王府中的李昭德与狄仁杰,这其中狄仁杰还倒罢了,就算其人跟代王走在一起,顶多是让人有些惊诧。可李昭德分明在多日前便已经被外贬出都,但此刻却出现在此地,当中蕴意,让人不敢深思。
李潼抬手一挥,桓彦范自率王府护卫们冲入堂中,直入豆卢钦望侧席,佩刀也都抽出持在手中,虽无言语,但堂中气氛却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代王放肆,怎敢于公主府擅弄刀兵……”
席中豆卢家子弟们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惊惧有加,纷纷避席起身,指着代王便慌不择言的喝骂。
“住口!”
豆卢钦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拍案怒喝,制止了自家子弟的嚎叫,同时自己也从席中立起,视线自李、狄二人身上收回,望向李潼说道:“殿下若欲杀我,何必玷污公主厅堂!”
太平公主这会儿也是脸色铁青,在定王搀扶下站起身来,死死盯住李潼凝声道:“慎之啊,你怎么能这么做?”
不待李潼答话,李昭德与狄仁杰各自上前一步,先对公主施礼说道:“卑职等今日随代王殿下入坊,绝非有意惊扰公主殿下!魏王、梁王盗窃君威,弄权祸国,已是世道难忍、人皆义愤!此夜忠义之士奋起,匡扶王道,逐除国贼,请公主殿下施舍一地容此忠节!”
“二公要随代王谋逆?”
定王武攸暨听到这话,神色更是大变,身躯连连后退,直接撞倒了立在侧堂一张屏风,口中更是大呼道:“府中卫士何在?还不快速集入此驱逐……”
“不得妄动!”
太平公主陡然厉呼一声,抬手指了指半跌在地的武攸暨,并吩咐道:“还不快扶起定王!”
堂中侍者、婢女这会儿也都惊得面无人色,但听到公主的话,还是下意识冲向定王,将其团团围在当中。
“此夜不进则死,冒犯之处,容后请罪!”
李潼又对他姑姑抱拳,然后行至豆卢钦望身前,微笑道:“此夜正要与豆卢相公成就大事,又怎么会侵害性命!既然言是诛除国贼,豆卢相公身乃辅国重臣,岂能缺事!事态紧急,无暇细述,这里有两份书令,请相公且先入席加署!”
说话间,他两臂架起豆卢钦望将其退回席案坐定,感受到豆卢钦望衣袍下控制不住发抖的身躯,心中不免一叹,跟其先人相比,豆卢钦望不免欠了几分大事静气。
桓彦范弯腰将食案上的器物推出,并用戎袍衣袖匆匆擦拭,并将两份早已经拟好的书文铺在案上。
豆卢钦望这会儿自是惊慌,勉强维持住神情,可是看到两份书令上内容后,脸色又是忍不住一变。
这两份书令,一份是入坊诛杀魏王武承嗣,代王与他的名字并在其上,另一份则是着右金吾卫控制宁人坊的城防械库,只有豆卢钦望一人署名。不过两份书文都还没有加印,还不可称令。
豆卢钦望的宰相印令自存在政事堂与凤阁,但他这种身份的高官,身上总会带着一些私印。这种私印当然不具备法律效用,只是证明豆卢钦望的身份,偶尔事从权宜也会使用一下,但有司认不认那就看各自官威了。
这会儿狄仁杰也阔步上前,望着豆卢钦望凝声道:“皇嗣久幽禁中,请相公大义为重,切勿再存自保私意!”
“狄少卿,你也……”
豆卢钦望喉结翕动,虽然到现在为止仍然没能完全消化惊变,但也明白,他一旦落印,那么与此夜之事便脱不了干系、百口莫辩了。
李潼见豆卢钦望还在犹豫,索性直接入前,在豆卢钦望腰际摸索,拽下一个丝囊,取出里面的配印便将两份书令加印。
其中一份书令,他转手甩给了唐先择,让金吾卫能够控制城防械库,同时也等于是增强了唐先择对右金吾卫整体的控制权。
唐先择虽然担任右金吾卫将军,但大批人马的调度,则就必须要有政事堂的署令。没有南省命令,唐先择也不能直接篡改即定的巡防布置,只能进行小范围的调整。
虽然这份手令并不是政事堂的正令,但右金吾卫同样存在许多关陇子弟,豆卢钦望的署名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
“有劳二公继续为豆卢相公分讲事宜,我先入坊取魏王首级!”
李潼将诛杀魏王的手令收起,然后又看了一眼仍然脸色惨白的太平公主,也来不及再细说什么,只是对仍有几分惊呆的薛崇训招招手,便往堂外行去。
“且慢!”
太平公主突然疾呼一声,绕过席案行至李潼身旁,抬头抓下发髻上的金钗、步摇并诸佩饰,直接掷在堂前并大声道:“事急不暇重酬,但此夜若能竟功,我与代王必捐尽家财厚谢诸护国将士!”
听到她姑姑这么说,李潼不禁感慨不愧是他们李家血脉,就是有悟性。反观豆卢钦望,仍是一脸忧愁沉默,则就有点配不上其人势位。
“与你表兄同去,勿以你母为计!我自严守家门,等待儿郎壮功归来!”
太平公主抬手拍在儿子后背,并对李潼重重的点了点头。
就算没有太平公主的配合,对此夜成败也没有太大影响,但太平公主如此果决的表态,无疑会让事情进展更顺利几分。
“老夫虚活至今,即便遇事,也不必称夭。两位殿下并二公能奋起匡扶正道,老夫国禄久享,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当李潼率众行出厅堂的时候,已经听到身后传来豆卢钦望老迈但却不失豪气的话语,但也没有再驻足回望。
这种老狐狸活了大半辈子,最擅长就是趋利避害,当然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如果此夜仅仅只是自己一人发难,豆卢钦望怕是要宁死不从,但是眼见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参与事中,当然能够洞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翻身机会。
夜中的神都城,躁闹有之,但总体还是静谧。李潼在诸护卫们的拱从下离开公主府直往道术坊而去。
飒飒秋风扑面而来,街面上少见行人,但沿途坊墙里却不乏人语声。
神都城这种坊市隔离的布局,每一坊都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可以确保即便是发生什么动乱,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蔓延全城,这也给城防调度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毕竟恐惧的情绪最能快速传播,一旦骚乱蔓延全城,城中民众们惊慌逃窜之下,也会影响讯息的传达,让城防系统不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动乱的源头从而重点扑灭。
当然,凡事都有利有弊,神都城这样的格局,也给李潼此夜弄事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只要确保坊中传警系统被控制起来,坊内哪怕杀得血流成河,消息的传递也会有一定的阻滞并延后,从而能够让他多线操作,重点突破。就算城中的金吾卫已经发现不妙,但在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之前,也没有权力擅自提高防禁等级。
李潼一行向东抵达惠训坊南时,对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并伴随着高亢的歌唱声:“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听到这歌唱声,李潼眉眼舒展开,这正是道术坊已经成功的信号。于是他便喝令身后诸帐内全都避往道左,脱下外边加传的那一身衣袍,并高歌回应道:“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
很快两方队伍便汇合起来,李守礼见到站在道左等候的李潼,推鞍下马并冲行至前,一脸兴奋的低吼道:“三郎,成功了!”
“左金吾卫察觉没有?”
李潼一边挥手示意诸帐内将脱下的外袍抛在道路上,一边询问李守礼。
“有一队街徒入前盘问,被我喝退了,想是已经向洛北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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