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婵推脱不得,只好双手接下,也不敢当面打开看。
兄妹俩都没料到,只是忙里偷闲地来一趟永安寺,竟能误打误撞地遇见襄阳长公主,还亲自赠给了他们一份拓本,多少权贵不远万里迢迢赶来,一掷千金附庸风雅,只为了一睹百年大家手笔的风采,他们两个从没研究过什么字,居然能被赏这么大的一份脸。
怕是对牛弹琴,只能将其供奉起来。
最后,阮明琛还是没能打断裴劭的腿,回去的路上愤愤不平。又谈起长公主,他沉吟半晌,道:“要说起来,我小时候也见过长公主。那时,长公主方嫁与郑国公……”
这事儿阮明婵也听父亲提起过一次。
那时候她还没出生,而阮明琛也才八九岁,正逢上父亲与郑国公一同出征,时裴忠任行军总管,父亲为其副将,陛下坐镇东都洛阳,为两人摆宴送行,彼时长公主方嫁为人妇,一袭细钗长裙,盛装出席,站在潇潇秋雨中,目送着夫君离开。
那后人口中贤良高雅、知书达理的长公主,那时候显露出来的也只是一个新婚妇人对丈夫的不舍和对连绵不绝的战事的恐惧。阮明琛年少轻狂,胸有凌云志,只顾着惊叹战士们精壮的马匹和嗜血的刀锋,羡慕着那些上阵杀敌的英雄,这其中自然有父亲,也包括裴忠,对于那伤春悲秋的长公主,倒是没那么关注。
回到府上,正逢上阮敬元打完一整套五禽戏。他身着宽大的麻布长袍,一条青巾裹着头发,若是胡子再长点,就是个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阮明婵跳下马,故意卖了个关子,只告诉父亲有一件无价之宝。将盒子打开,那里面果真是一份拓本,而且是极贵的蝉翼拓,纸张轻薄,颜色清浅,透彻典雅,仿佛鸣蝉的翅膀,对着光还能看到隐隐绰绰、纤细蜿蜒的纹路。
不过在拓本下面,还压了一张纸,纸页泛黄,大约已经放了许久,所写的内容却与拓本上的不同。
阮明婵和阮明琛对视一眼:这莫非是又临摹的一份?
阮敬元与那些大字不识、只懂拳脚的武将不同,他小时候也喜爱读书,对书法颇有研究,手指点着纸面,赞叹道:“点化从容,神气怅然,紧密有度,筋骨具备,转承勾勒间圆润流畅,笔法奇崛多变,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字,不过依我看,字里行间又多了些阴柔气,似是女子所作,婠婠,你什么时候练了这么一手好字,还特意做成拓本来骗我?”
阮明婵无缘无故被夸,羞涩之余,不忘实话奉上:“阿耶,别嘲笑我了,这是襄阳长公主赠的,这字应该也是她写的。”
她话音未落,阮敬元拿起茶杯的手顿了顿。
“阿耶,怎么了?”
阮明婵看着她的父亲。他下颌的短髯微微颤动了一下,捏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放到案上,俯下头眯起眼仔仔细细地将每个字都看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什么。沉默许久,他道:“你俩怎么遇到了襄阳长公主?”
阮明琛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中间受阮明婵眼神威胁,略去了裴劭的事。末了,阮明婵又补充道:“长公主忧国忧民,现在裴家可是立了一份大功。”
阮敬元摇了摇头,看了眼阮明琛,“你说。”
阮明琛摇头失笑道:“明婵,这你就不懂了。长公主嫁给郑国公,但她归根究底还是陛下的亲妹妹,代表的是穆周皇室,裴忠脸再大,也受不起这份功,你没看到,今日来永安寺的,只是长公主一个人吗?罢了,这些说与你也不懂,你还是好好待在闺阁里吧,省的又遇见流氓无赖——”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嘴巴就是把不住关,说了三句便藏不住了。阮明婵暗中踹他一脚时,那些话已经流水似的顺畅无比地淌了出来,阮敬元正色道:“明琛,还有什么事没说?”
阮明琛面不改色地受了一脚,拍拍脏了的衣袍,转着茶杯:“哦,是裴家那小子,简直是……”
阮明婵心里一跳。
兄长这颠倒是非地一说,若是父亲误会了,那以后裴劭岂不是要受到父兄的混合双打?
“阿兄!”于是阮明琛没说完,就被她拿盘里的果子塞了满嘴,一口茶差点没呛在喉咙里。阮明婵提起裙角倏地站起来,瞪了他半晌,一本正经道:“阿兄,莫要欺负人!”
她有些心虚地移目看了眼阮敬元,转身先离开了。
阮明琛牙疼地咬了口果子,心道:他有欺负她么?
“父亲,那个……”
兄妹俩拌嘴不是一两天的事,阮敬元也没在意,抬了抬手,将那泛黄的纸放到阮明琛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听他语气肃然,阮明琛忙敛起笑意,稍一浏览,他已经惊讶地叫起来,“这是崔相写的……”
阮敬元倚着凭几,缓慢地点点头,脸上的沟壑仿佛一瞬间密集了许多。